【故事会】致我尴尬的小学生活

2020/06/25 14:08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前有鲍毓明下面没了,后有王振华才判五年,但近来最让我本人窒息的新闻,还是缪可馨事件,比《隐秘的角落》可怕多了。毕竟“袁老师”无处不在,“袁老师”的恶不仅来自她本人,更是那些鼓掌点赞的同学家长共同赋予的。

有个事实不用怀疑:一个人在童年阶段可能面临的周遭恶意,是比大人们想象中要多得多的。

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个事情就是,那些说“都是小孩闹着玩”“碰到坏人是小概率事件”的大人们,他们小时候到底是怎么过的,难道是我一个人运气不好所以能对小朋友感同身受吗?

幼儿园受的苦就不赘述了,毕竟这篇文章讲的是小学尴尬的回忆。没错,就是尴尬这个词。我不好意思说痛苦,因为有些苦是自找的,遇到的人也并不是坏,都是普通人罢了。但悲剧不就是每个人都不坏,却得到一个伤心结果吗?

各位扶好了我们出发了(以下化名喵大就是我)

对六岁的我来说,成为一名小学生是来自宇宙的召唤,过程不可谓不坎坷。

犹记得那年夏天去了一个区重点面试,背诗不算啥,可能很多小朋友都会,当拿出一副扑克牌让老师们抽牌我来算24点的时候,在场各位愣住了。即便如此,十月尾巴出生的我仍然因为那年小学学位供不应求,被挤到七岁才能入学。九月一到,邻居一起玩的两个小朋友都去上学了,那天晚饭后爸爸带我遛弯,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个实验小学门口:“就是这儿啦,咱们明年再来!”,没想到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我抓着铁门大声哭着喊起来:“凭什么明年!我要上学,现在就想上学!”

每每回想到这一幕,我就不禁扶额——戏精不是一夜之间练成的。彼时恰好我母校的教导主任下班走出来,和我爸爸聊了几句,掏出一支紫色的水彩笔塞到我手里,说:“这个拿着,老师明年在这等你”。哪成想我接着哭:“学习在哪学不行?他们都去了我为啥不能去?你们不公平不公平!”

七岁入学贵校数学实验班的时候,抬头问我妈:“那个蔡老师会在门口迎接我吗?”,我妈翻了个白眼:“都一年了,人家最好别记得你那傻样!你好好学习让她重新认识一下比较好!”

小学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意气风发。一切都从那个班主任开始。班主任刘老师,是个毕业三年的年轻女老师,瘦瘦高高挺漂亮,可能是我那时在三次元世界见过最好看的女性。可惜我妈不喜欢她,道理有三:1. 太年轻,启蒙阶段教数学是个门槛很高的事情,这个老师怕是没经验;2.这位刘老师的亲外甥女也在我们班,恐怕不能一碗水端平,怎么也不知道避嫌;3.入学第一天,刘老师拉着我妈说:“喵大妈妈您听我说,喵大是基础比别的孩子好一点,但您别再教了,我们有专业的教法”,我妈诶,北师大毕业留校任教的正牌副教授,这话能忍?不知道她当时反唇相讥了些什么,两个女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多年后有个电视剧叫《双面胶》,讲已婚男人夹在老婆和妈妈之间如何难做人。这奇葩体验我小学就有了,夹在我妈和班主任之间,巧不巧我妈也姓刘,夹在两个刘老师之间,尴尬了三年:

一年级选班长,同学们先提名再投票,我的提名在投票阶段直接被拿掉了,大家选出班长正正好是刘老师外甥女;

二年级该入队了,我,全科考试全年级第一名,入队不是第一批,原因是“和同学无法搞好关系”;

三年级加入鼓号队,在小鼓小镲都做过领队的我,全区比赛之前被撤下来,因为班主任评价“体育成绩不好恐怕要拖后腿”;

这种尴尬是学习成绩无法弥补的,因为学习越好,越似乎是我妈妈生得好教得对。而我爸从我入学那年就被公派到莫斯科常驻了,我不想给我妈添堵也没人可吐槽,只能默默承受,偶尔有机会给我爸写信,就拼命表达“喵大我一切都好得很,唯一的不快乐就是体育课和刘老师”,导致我爸有一年春节休假回来,恍然大悟「刘老师竟然不是体育老师?」

终于到了四年级的某一天,刘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喵大你知道吗,昨天我在校门口碰到你妈妈了,她竟然没跟我打招呼,直接就走过去了,你看人家小军,爷爷是个部队高官啊,上次来开家长会照样对我恭恭敬敬,你妈妈也是老师,为什么不懂得尊重人?我想了想说,老师您别想多了,我妈妈比您矮那么多,可能是没看见。刘老师涨红脸的样子我今天还记得,她说:「果然没有爸爸的孩子就是不太行」

后来想想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不开心,但那样说的时候我不是故意的,我妈才155啊,刘老师170,我真觉得有可能她是没看见啊!但 excuse me,说我没有爸爸不太行?不好意思,把办公桌上一摞卷子扔出了窗户我是故意的。

刘老师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鞠躬道歉,我照做了,没想到扔的是同学们写完的卷子,辛苦大家重新写一遍。回座位的时候,外甥女班长悄悄拉了拉我的手,我对她摇摇头。

田田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即使小舅妈一直各种说我坏话,让她离我远点,她还是总在这种狼狈时刻对我表达善意。那年夏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意思是我真的一直很想和她做朋友,刘老师的不开心我也都理解,可能我妈妈确实怠慢了她,但那也不是不尊重的意思,我不知道怎么替她跟刘老师说对不起,因为任何人没有代表另一个人道歉的权利。

第二天刘老师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喵大你的信我也看到了,之前老师也有些地方做得不好,希望你别在意,以后多帮帮田田学习,你们现在是朋友了,应该一起进步,最好并列第一名。

我说对不起刘老师,我要转学了。

是真的。

五年级一开学我就转到了北师大附小,每天跟我妈坐四十分钟公交车去上学。真心不是为了躲刘老师,我们搬家从海淀到朝阳,朝阳没有好学校,我妈决心把我弄到附小去,每天一起走也算方便。

新学校没有刘老师,有高老师。高老师五十多岁,教语文,头发有些稀疏,年轻时大概也不是个美女,脾气性格嘛,可能是很多同学的童年阴影。

高老师每周都要上演几次把一些卷子和作业本扔出窗外的戏码,通常那些调皮的男同学在她尖声利气之下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她继续怒吼着让他们把作业本捡回来。

我的第一个阴影是刚到班里没多久,有个男生问我平时有什么爱好,我说看书吧,“看啥书呢?”“金庸。”“哇塞武侠啊,会武功么你?” 然后第二天我就带来一幅双截棍…… 高老师千里眼顺风耳,把我叫到办公室,皮笑肉不笑的说:“喵大啊,你知道这个学校多难进吗?你妈拿着你的成绩单来求了多少次,校领导们想着你能给同学们做个榜样才勉强让你挤进咱们班……”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两个八度,“可你呢?拿这种外校的什么不良风气来污染同学?” 我赶紧低头:“老师对不起,双截棍拿到班里不合适,下次不会了……我以为我能来咱学校因为我是师大子弟,没想到是老师们肯定我成绩好,谢谢老师!”

不出所料高老师把我的双截棍扔出了窗外。

可能是我人生中接触的第一个非常善于向上管理的人,高老师对学生凶,对领导可不是一般的笑脸相迎,还能想出各式花样来提升业绩。比如校领导和区教委有老师来听课,语文课上就会出现各种花样;又比如另辟蹊径要建设“体育特长班”,要求班里每个人早上七点到学校操场练习长跑。

前者对我可真是好消息,第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她便不再针对我了,而是安排我在她的公开课上表演当堂即兴作文。我想也行,就当我才华傍身是一块免死金牌。没想到公开课当天一早她突然问我要表演的作文在哪里,我吓一跳:“什么题目呀?咱,不是即兴作文吗?站起来就说那种?” 她突然冷脸下来:“怎么可能真的让你当场现编?我要把关的呀!你赶紧写一个,你写完我按你写的出个题!”

长跑则是我人生中的天敌。18岁前800米测试没及过格,等多年后到了清华该跑1500了,才发现原来我800米也是可以拿优秀的,就是1500仍然不及格。我家离学校特别远,高老师的“体育强班”计划让我不得不每天6点起床,每每垂头丧气到了操场,穿着健美裤的她站在操场中央大喊:“喵大,又是你最晚!你那大粗腿白长了?还不快点跑过来!” 之前《少年的你》上映的时候我发过一条即刻动态,讲小学转学后被同学排挤的故事,当时那些同学便咯咯咯笑起来,边喊着:“大粗腿!大象腿” 。这话没说错,我是真的腿粗!只是高老师这腔调至今常常出现在梦里,我的健身教练大雄都听我祥林嫂一样叨念过。

到了一年两度的运动会,我们班的优势就明显了,当然其中没有我的贡献……是不行的,我就被派去当学生代表发言。发言稿里我写:“北平的秋天又到了,树叶黄了,天空却更蓝。秋还是那个秋,变的却是我。初看诸君肆意挥洒汗水,我是有些不懂的,看得多了,想到时间对每个人是平等的,却也有些悟到了,不是彼此之间无畏战斗,是与时间比个高低罢!”

高老师大怒,喊出了和缪可馨的袁老师一样的话:“你能不能有点正能量?!”

正能量我当然有啦!但那都是中学之后的事了。环境自由了,正能量自然来。遇到班主任小心翼翼问我妈“她男朋友到底是哪一个?”,好老师鼓励我在周记里写金庸同人文,好朋友一起从《小妇人》读到《资本论》,都是我一生中重要的礼物。但曾经高老师的存在让今天的我在看到缪可馨这条新闻的时候一秒钟想哭出来。

我永远想感谢我妈,虽然当初和刘老师对线她做得也不算对,但正是这样的紧张关系,让我从小明白,我们不是永远需要取悦他人的,哪怕这人看起来有权有势,甚至掌握你小孩的大半悲喜。高老师让我把“缺乏正能量”的演讲稿拿回家让家长签字,我妈看了两眼笑到不行,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鲁迅。

想想看,我没有像缪可馨一样跳下去,真的是幸运。

缪可馨那些同学的家长在群里排队点赞说“袁老师没有错!”,八成是以为自己替孩子争取个安稳未来,但他们有没有想过,小朋友是刚刚经历了同班同学这样的离开,又看到自己作为父母这样的惺惺作态,这一生还怎么能好过。

小学遇到一个垃圾老师是一时运气差,遇到这样的父母,上哪儿说理去,到哪儿还不都是隐秘的角落。

我的朋友们大多也开始为人父母了,我们自己是30 under 30也好,是社畜也罢,惟愿为了小朋友们也要挺起脊梁做人,哪怕杠一点也是精彩人生。

鲁迅有一篇文章名字是《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文章的结尾他写道:“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帐,一面开辟新路。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与诸君共勉。